贞观二十年的冬天,来得比往年早。
太极殿的地龙烧得很旺。
甚至有些烫脚。
李世民坐在龙椅上。
身子陷在厚厚的皮裘里。
眼袋垂着,两鬓全是霜色。
压抑的咳嗽声,断断续续地漏出来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每一声,都像是在满朝文武的心尖上掐了一下。
户部尚书唐俭捧着笏板,腰弯得快贴到地上。
“陛下。”
唐俭的声音透着股子兴奋,或者是想用这兴奋冲淡殿内的死气。
“依户部新造的黄册统计。”
“贞观二十年,大唐在籍户数,已破两千万户。”
“这是开皇之治时都不曾有过的盛景。”
“四海升平,万国来朝,此乃陛下之圣德。”
群臣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山呼万岁。
大殿里静悄悄的。
所有人的余光,都在往两个方向飘。
一边是龙椅上那个垂暮的老人。
一边是武将队列最前头,那个两手插在袖子里闭目养神的年轻人。
叶凡也老了一些。
但也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笑纹。
他站在那,就像一根定海神针。
甚至都没穿甲胄,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。
“两千万户……”
李世民把帕子挪开,声音沙哑,像是风吹过枯草。
“人多了,吃饭的嘴就多了。”
“唐俭,国库的粮,够吃吗?”
唐俭直起身,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“回陛下,够是够。”
“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人多地少。”
唐俭还没说话,旁边闪出来一个人。
是个御史。
姓郭,叫郭怀仁。
也是个硬骨头,平日里最喜欢挑刺。
郭怀仁大步走到大殿中央,噗通一声跪下。
膝盖砸在金砖上,动静很大。
“陛下!”
郭怀仁这一嗓子,中气十足。
“人口暴增,乃是喜事,亦是祸事!”
“如今关中之地,寸土寸金。”
“百姓家中添丁,却无地可耕,只能沦为佃户,受人盘剥。”
李世民眼皮抬了一下。
“受谁盘剥?”
郭怀仁抬起头。
目光越过唐俭,越过文官的队列。
直直地刺向武将那边。
“受豪强盘剥!”
“受那些仗着军功,在京畿之地大肆圈地、建别院、修马场的勋贵盘剥!”
大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。
程咬金原本在抠指甲,听见这话,手一抖,把指甲边的一块皮给撕了下来。
嘶。
程咬金疼得吸了口凉气,瞪着眼就要骂娘。
尉迟恭一把拉住他的胳膊,冲他摇了摇头。
郭怀仁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,双手高举。
“陛下!”
“据臣查探,仅蓝田一县,良田六成归于勋贵名下。”
“有人占地千顷,却不纳一粒粮税!”
“长此以往,国将不国,民将不民!”
“请陛下下旨,清丈勋贵田亩,限制武将置产,以安天下民心!”
图穷匕见。
这是试探。
是文官集团在李世民即将驾崩前,对军方势力的一次疯狂试探。
他们在赌。
赌李世民为了身后的江山稳固,会出手削弱武将的权柄。
李世民没说话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怀仁,又转头看了看站在武将之首的叶凡。
叶凡还是那个姿势。
两手插在袖子里,眼睛半眯着。
“武郡王。”
郭怀仁转过身,竟是直接点名。
“您掌管天下兵马,又是元帅府副帅。”
“这勋贵圈地之事,您是不是该给陛下一个交代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叶凡身上。
两年前。
兵部尚书孙伏伽被吊在旗杆上。
那个给羽林卫下药的主事,当场吃米把自己撑死。
那场面,在场的人这辈子都忘不了。
这两年,叶凡没怎么上朝。
整天就在家里钓鱼,或者跟长乐公主去终南山看红叶。
有人说,叶凡的爪牙已经被磨平了。
有人说,他这是在避嫌。
郭怀仁盯着叶凡。
他在赌叶凡不敢在李世民病重的时候造次。
叶凡终于动了。
他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。
郭怀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脖子。
唐俭往旁边挪了两步。
叶凡看着自己左手的袖口。
那里沾了一点白灰。
叶凡伸出右手。
在那袖口上轻轻弹了两下。
啪。
啪。
声音很轻。
但在郭怀仁耳朵里,这就跟炸雷一样。
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吃米的主事。
想起了那个被一巴掌扇飞官帽的尚书。
郭怀仁刚才那视死如归的气势,瞬间就泄了。
他的嘴唇开始哆嗦。
原本准备好的一大篇激昂陈词,全堵在嗓子眼。
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