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方法论初显·食鉴(1 / 2)

食卦人 厨四 3921 字 1天前

“观澜”挂牌的余波尚未平息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在扩散,另一场更为隐秘、也更为尖锐的考验,已悄然而至。这一次的战场,不在聚光灯下的发布会场,也不在象征权力更迭的挂牌仪式,而在一个更为私密、也更为挑剔的圈层内部——京城顶级的食材品鉴圈。

邀请来自顾老。这位在省城“云水阁”被我以“开水白菜”点破窘境的餐饮界耆宿,似乎并未因那次折戟而心存芥蒂,反而以一种更为郑重的姿态,递来了一张素雅却分量不轻的请柬——一场在京城私人俱乐部“兰轩”举行的“黑松露品鉴私宴”。请柬上寥寥数语,却意味深长:“闻张先生深谙食材本源之道,今有欧陆来客,携‘地下钻石’若干,真伪莫辨,优劣难分,盼先生法眼,一辨乾坤。”

这看似是学术交流般的邀请,实则是顾老在京城圈层内,对我的一次“补偿性”引荐,亦或是一次更为审慎的“再检验”。毕竟,“开水白菜”之事局限于省城顶层小圈,而在藏龙卧虎的京城,我需要新的、更具说服力的战绩来巩固“食卦”的权威。

“兰轩”依旧隐匿于那条看似普通的胡同深处,朱门紧闭,石狮默然。引路的还是那位面容清癯、步履无声的老管家。穿过曲径回廊,此次宴设在一间更为精巧的暖阁内。地龙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,窗外几株老梅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。阁内陈设极简,却无一不是精品,墙上挂着一幅倪瓒风格的枯笔山水,多宝格里只零星摆着两三件宋瓷,空灵之境,反而更衬出此间主人与宾客的不凡品味。

到场者不过十余人,气氛与挂牌仪式的开放不同,这里更为凝练、封闭,也更为挑剔。除了顾老,还有几位气度沉凝的老者,应是京城美食界的隐士名宿;一位戴着金丝眼镜、举止一丝不苟的跨国食材供应商代表;一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、眼神锐利的意籍主厨;以及两三位衣着低调、却难掩久居上位气度的中年男女。他们的目光,在我踏入暖阁的瞬间,便如同无数细密的探针,无声无息地笼罩过来,带着审视、好奇,以及一丝属于这个特定圈层的、固有的傲慢。

顾老迎上前,笑容比在省城时多了几分真诚,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:“张先生,京城水深,藏珍纳粹,也藏污纳垢。今日这批黑松露,来自佩里戈尔核心产区,号称今年最佳,却也有些……不易分辨的蹊跷。老夫眼拙,特请先生前来,一同品鉴。”

“顾老客气,晚辈尽力而为。”我微微颔首,目光已投向暖阁中央那张紫檀木长案。

长案上,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,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颗大小不一、形态各异的黑松露。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吸湿宣纸的银盘里,如同沉睡的、布满不规则钻石切面的黑色瑰宝。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、复杂、带有麝香、林地土壤、甚至一丝微妙发酵气息的独特芬芳,那是顶级黑松露才能散发出的、充满诱惑力的气息。

那位意籍主厨,带着几分表演般的自豪,用戴着白手套的手,拿起一颗个头最大、形状最饱满、纹路也最显粗犷豪放的黑松露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介绍道:“诸位,请看这一颗!重量超过一百二十克,香气浓郁,形态完美,是这批货当之无愧的‘国王’!无论是切片配帕尔玛奶酪,还是用以制作意式烩饭,都将是极致的享受!”

众人纷纷点头附和,那位供应商代表也推了推眼镜,补充道:“是的,这批黑松露的冷链数据完美,从法国产地到北京餐桌,全程恒温恒湿,gps监控,品质绝对有保障。”

所有的证据,似乎都指向这批黑松露的完美无瑕。

顾老看向我,眼神意味深长:“张先生,您看呢?”

我没有立刻回答。我缓步走到长案前,没有去碰触那颗被众人交口称赞的“国王”,甚至没有像寻常品鉴者那样急于去嗅闻。我只是静静地站着,目光如同高精度扫描仪,缓缓掠过每一颗松露。

我的观察,始于最细微处。

首先是色泽。顶级的佩里戈尔黑松露,表皮应是深黑色,但在光线下,会呈现出一种如同黑天鹅绒般、带有细微紫色或棕红色反光的质感,深邃而富有层次。而眼前这些,尤其是那颗“国王”,黑则黑矣,却略显“呆板”,缺乏那种灵动的光泽变化,更像是……一种均匀的、被刻意维护出来的“标准色”。

其次是纹路。天然生长的黑松露,表面的疣状突起(钻石状纹路)大小不一,分布不均,棱角分明且自然。而这几颗品相最好的,纹路虽然粗犷,但细看之下,其“钻石”的棱角似乎过于“规整”了一些,缺乏自然生长应有的随机性和笨拙感,隐隐透出一丝人工筛选甚至“修饰”的痕迹。

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,是香气。

我闭上眼睛,排除视觉干扰,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嗅觉的世界里。那股浓烈的、标志性的香气如同潮水般涌来,奔放,富有侵略性,试图掩盖一切。但我的嗅觉神经,经过无数次的刻意训练和天赋加持,早已变得如同最精密的化学分析仪。

在那澎湃的、近乎完美的“主香调”之下,我捕捉到了几丝极其微弱、却足以颠覆整体判断的“不和谐音”:

一丝……类似于过度发酵后产生的、极其细微的酸败感,如同水果在密闭空间放置过久后,从核心开始变质前的那一刻,所散发出的、若有若无的“闷腐”之气。这绝非顶级新鲜松露应有的气息。

另一丝,则是一种被低温强行压抑下去的、水汽浸染后的“沉闷感”。仿佛这颗松露的核心,曾经历过短暂的、非低温环境的“苏醒”,吸收了一些不该吸收的、来自外部环境的杂味,虽然后续的冷链将其重新“催眠”,但那丝不纯,已如同烙印般,留在了它的生命信息素之中。

我睁开眼,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,伸出右手食指,指腹并未直接接触松露表皮,而是在距离那颗“国王”表面一毫米处,极其缓慢地移动。我的触觉感知,透过空气的微流,捕捉着那颗松露散发出的、最细微的“生命力场”。

然后,我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动作——我轻轻拿起旁边银盘中备用的一根天鹅绒包裹的细长银针,不是去刺探,而是用针尖最细微处,极其轻柔地、近乎无接触地,拂过那颗“国王”底部一处颜色略深、看似无关紧要的褶皱。

就是这里!

通过银针传递回来的、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反馈,我感知到了那处褶皱的硬度,与松露其他部位那坚实的触感,存在着微小的、但确实存在的差异——那里稍微“疲软”了约百分之五。这意味着,其内部细胞结构的腐败进程,已然从这里,悄无声息地开始了。

我放下银针,目光平静地看向顾老,然后转向那位意籍主厨和供应商代表,声音清晰地打破了暖阁内的寂静:

“顾老,诸位,”我缓缓开口,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精确测量,“这颗松露,以及旁边那几颗品相最佳的,确实来自佩里戈尔,品种无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