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周老板那通近乎决裂的电话,像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我与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暂时隔开。预期的狂风暴雨并未立刻降临,钱老板那边也诡异地沉寂着,但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,反而更让人心神不宁,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带电的粒子,随时可能引爆什么。
我试图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“多多麻辣烫”的日常运营中,更加专注地熬汤、备料、招呼客人。那口巨大的汤锅,此刻仿佛成了我最后的堡垒,它的沸腾与稳定,象征着我还未被那个世界的旋涡彻底吞噬。我近乎偏执地追求着汤品的极致,反复调整着香料的比例,把控着每一分火候,仿佛只要这锅汤的味道还在,那个最初的、简单的“张老板”就依然存在。
然而,内心的波澜岂是那么容易平复?周老板冰冷的挂断声,钱老板恶狠狠的威胁,如同背景噪音,始终在意识深处低回。我对周遭的观察,也因此带上了一层更深的审慎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。每一个陌生的面孔,每一个在店外稍作停留的身影,都会让我下意识地在“三维坐标轴”上快速定位,评估其潜在的威胁。
就在这种内外交困、心力交瘁的状态下,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,在一个周六阳光明媚的午后,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店门口。
那时,我刚送走一波午市的学生,正坐在柜台后,对着小林帮忙整理出来的、写满了陌生权贵名字和预约时间的本子发愣。那些名字,如同一个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,既代表着机遇,也预示着无尽的麻烦。风铃轻响,我习惯性地抬头,目光扫过去——
来人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学士服,黑色的袍子衬得他脸庞愈发清秀,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,只是眼神里少了几分当年的青涩懵懂,多了几分即将步入社会的憧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。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用丝带系起的毕业证书,脸上带着阳光般干净的笑容。
是陆俊!那个曾经因为编程竞赛前被我一张匿名纸条提醒,而避免重大失误,最终获得奖项的计算机系学生!
“老板!”陆俊看到我,眼睛一亮,快步走了进来,声音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,“我回来看看您!”
一瞬间,我有些恍惚。时间的河流仿佛在此处打了个旋,将一段纯粹而温暖的过往,猛地推到了我的面前。那个曾经为了竞赛点一大碗肥牛面、埋头苦干的学子形象,与眼前这个穿着学士服、意气风发的青年重叠在一起。
我连忙站起身,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、不带任何算计的笑容:“陆俊!是你啊!毕业了?恭喜恭喜!”
“是啊,毕业了!”陆俊用力地点点头,将毕业证书小心地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,“签了深圳的一家大厂,过几天就要去报到了。临走前,特意来看看您,再吃一碗咱店里的麻辣烫!”
他的笑容纯粹而真诚,不掺杂任何利益纠葛,如同山涧清泉,瞬间洗涤了我心头积郁多日的阴霾。
“好!想吃什么,随便点,今天老板请客!”我大手一挥,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许多。
陆俊熟门熟路地点了他以前最爱吃的肥牛面,加了双份的肉丸和青菜。我亲自下厨,为他煮好,端到他面前。他像以前一样,拿起筷子,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,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:“嗯!还是原来的味道!老板,您这手艺一点没变!”
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,我仿佛也回到了那段相对简单、只需专注于熬汤和观察食客的时光。我们聊起了他这几年的大学生活,聊起了他找到工作的兴奋,聊起了对未来的规划。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敬畏、对技术的热爱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,那种蓬勃的朝气,让我这个在名利场边缘挣扎了数月的人,感到既熟悉又遥远。
然而,在我们交谈的间隙,我敏锐地注意到,陆俊的目光,会不时地、看似不经意地瞟向我放在柜台上的那个预约本。那本子上,密密麻麻写着的,是“李总”、“王局”、“赵董”之类的称谓和精确到分钟的时间安排,与这大学城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他的眼神里,掠过一丝细微的、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。那并非好奇,也非羡慕,更像是一种……淡淡的失落和某种确认。
吃到一半,陆俊放下筷子,用纸巾擦了擦嘴,看向我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。
“老板,”他犹豫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措辞,“以前……我每次来,不管您多忙,只要店里没那么挤,总能跟您聊上几句,问问代码的问题,或者听您说说熬汤的火候……现在,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预约本,声音低了一些,“……想来蹭碗汤,都得先看看您的时间了。”
他的话,说得轻描淡写,甚至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,但听在我耳中,却像一根细小的针,轻轻扎在了心上最柔软的地方。
他注意到了。他注意到了我生活重心的偏移,注意到了我那本不属于大学城节奏的预约本,注意到了我们之间那悄然拉开的、由不同世界造成的距离。
我张了张嘴,想解释什么,想说那些预约只是偶尔的“兼职”,想说我还是那个守着汤锅的老板……但看着陆俊那双清澈而了然的眼睛,所有解释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陆俊没有等我回答,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,拿出了一个制作精美的、带着淡淡香味的贺卡,双手递给我。
“老板,”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,“这个,送给您。”
我接过贺卡,打开。里面是陆俊工整而有力的字迹:
“尊敬的张老板:
展信佳。